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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 Ricoeur的「悲嘆神學」是否現時香港教會信徒面對苦難時最受忽略卻又最適切的詮釋?Part 2

黃杰輝博士 (香港)

202209

Paul Ricoeur對惡的理解



Ricoeur認為惡可分作兩類,一是由錯誤行為導致的惡,另一是受苦的惡,前者引來責難,後者引來悲嘆。[9]



另一方面,Ricoeur認為人類對「惡」這詞的理解含混不清。人類初期社會未能將道德秩序與宇宙生物秩序分清,使錯誤行為導致的惡果與生老病死的自然現象混為一談,於是將所有惧怕會發生的事都看作是因破壞或褻瀆秩序而得的報復或遺棄,產生苦難來自報復的觀念。Richard Kearney解釋Ricoeur的神話論述理論時說,神話有其象徵能力,而惡的象徵如其他象徵一樣,具有雙重意義,第一重是肉體上的污穢不潔,第二重寓意偏行歧路離開上帝[10],因此神話的象徵能力推動了以上想法。Ricoeur更指出,人類後來更將自然秩序完全納入倫理秩序之內,將受苦的惡與犯錯的惡看成同一事,認為是因行污穢事招來的報應,從而使人活在恐懼戰傈之下。[11]Ricoeur並認為這種觀念也被引入基督教的救恩觀中[12]。



上引〈面對苦難〉中說:「我自己犯罪受痛苦,沒有說話,但別人犯罪却要我受痛苦,不公平。其實,又有誰能保證自己不犯錯呢?」別人犯罪令我受苦,也是因為自己未曾試過不犯錯所致,由此可見,現今基督教看苦難的惡,是道德有虧所帶來的報應這一觀念,仍然盛行,可是這看法忽視有人落在苦難的惡中是來自他人行惡[13],反而將矛頭轉成「撒但的試探」,認為這是得上帝默許,是令受苦者得益的途徑[14]。Ricoeur指出,這看法為受苦者帶來罪疚感,讓受害人對受苦產生籠統的含混感覺,使惡成為一個獨特的謎局。[15]



「理性神義論」(rational theodicies)的局限性



Ricoeur認為,人類探尋惡這個謎時,為了追求邏輯上的一致,去除矛盾及達致系統總體化(systematic totalization),逐步推演出神義論。[16]Ricoeur在其早期著作The Symbolism of Evil(《惡的象徵主義》)中,指出這個探尋過程經歷了三個層次的論述(discourse):神話(myth)、智慧(wisdom),及靈智(gnosis),最後演化成理性神義論。[17]



他指出,神話層次的論述是對惡的來源的敘事,以對宇宙秩序的描繪來回答惡從何來這疑問。[18]聖經《創世記》的「亞當神話」就是將惡的起源與人類祖先拉上關係的神話,是「走上歧途的神話」,解釋了惡與上帝無關,是人(亞當)自己的決定與行動。[19]



Ricoeur繼而指出,「為甚麼有惡」的尋問漸漸不能滿足人類的追問,人類進一步問:「為甚麼是我遇上惡?」在這處境下,智慧層次的論述衍生:神話為惡敘事,智慧提出質問辯論。在這論述層次出現初時,一般認為惡是個人或集體犯罪的報應,但在司法系統形成後,爭辯的深度進至「量刑」的合理性,即各人受苦的程度為甚麼與他們犯罪的深淺不相稱,Ricoeur認為聖經的《約伯記》就是這爭辯的經典[20],這類智慧文學將悲嘆化作法理上的投訴[21]。約伯的故事是悲劇,與「反悲劇」的「亞當神話」相對,《約伯記》中的悲劇神學是一種智慧論述。[22]



基督教初期,奧古斯丁(Augustine)在對抗靈智主義(gnosticism)時,引入了哲學的推敲來解釋惡,認為惡來自虛無(nothingness)。因著被造物與上帝的差距,人憑自由意志作決定走向虛無,造成「缺欠」,即產生惡。Ricoeur指奧古斯丁的教義是將哲學的本體論與神學結合,產生了「本體神學」的新論述。這新論述重新將惡的問題完全放回道德空間,將責任放在人的自由意志上,繼而形成原罪的觀念。Ricoeur稱這論述是「反靈智」的「靈智」,是理性化了的神話。[23]〈面對苦難〉一文對苦難來源的大體解說就是奧古斯丁罪的教義的覆述。



Ricoeur稱神義論是本體神學的最璀璨寶石,它將宗教論述借來的詞語,例如上帝,與形而上學的詞語,如虛無、有限、第一因等連結起來,結成架構。Ricoeur稱這為「理性神義論」,指出它還是走上「惡從何來」這窮巷[24],並以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對神義論的巔峰解說來作討論,點出它的限制。Leibniz以數學方式引證現時世界已是最無可避免有缺陷,卻又最完美的被造世界,完美是最大的、缺陷是最小的。可是世間不斷發生巨大災難,使人無法接受這樣的推證。[25]



神義論於是作出調適,以強烈的人文樂觀主義來相信一切事情結果的總和必是正數[26],也即是〈面對苦難〉一文所說:「不要將我們的信仰建立在感覺上面,……我們的反映,可以給苦難一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27]面對怎樣也算不出祝福的苦難,理性神義論要求信徒否定感覺的存在,轉向主觀的樂觀主義。



這種人文樂觀主義在當代教會仍然非常盛行,Boulton有關教會處置年輕信徒橫死的敘述是一例,這情況在香港教會也是常見。以2003年SARS疫症這嚴重災變為題的「福音電影」《天作之盒》,就是將苦難化作逆境抗爭的樂觀主義,更以《彩虹下的約定》——未來的永恆廝守——安慰與配偶死別的信徒,妄顧這與主耶穌所說「當復活的時候,人也不娶也不嫁」(《馬太福音》22章30節)有明顯矛盾,令信徒藉這種樂觀主義重構另一套終末思想。



《約伯記》是苦難的智慧論述中的經典[28],討論苦難問題時難以無視其存在。〈面對苦難〉一文在標題上方引用了《約伯記》14章1及2節,然而全文除指出約伯比我們不幸,不認識靈界裡的事,不知撒但一直想把他打倒外[29],完全沒有討論約伯記中對苦難的問辯,作者似乎對題首引用的經文毫無興趣。當代教會無可避免使用約伯記討論苦難,但就像〈面對苦難〉一文,似乎慣將這經卷的詮釋放在既定的理性神義論框架之下,只摘取可有可無的經文作為點綴。



教會在理性神義論的引導下,給遇上苦難信徒兩種方向上大相徑庭的出路:自責或逃避。信徒遇上苦難,一是犯罪得罪了上帝,或是對上帝的虔敬或信心不足,得不著上帝的恩佑;又或是一切都是上帝的美意,信徒要化逆為順,又或是憑著虛渺的信心等待上帝最後更大的賞賜。Keith Putt在討論神義論弊端時,引用了Terrence Tilley與Kenneth Surin的批評,指做神義論的神學是一種惡行,為世界帶來暴力、墮落與不道德。[30]這批評非常嚴厲,但觀乎當代教會對信徒遇上苦難的回應,神義論引致的惡果不容忽視。



待續



[9]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6.

[10] Kearney, Richard. 2006. On the hermeneutics of evil.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 Morale (2): 199.

[11 Ricœur, Paul. 1967. The symbolism of evil. Religious perspectives. [Symbolique de mal.English]. 1st ed. Vol. 17. New York: Harper & Row, pp. 27-33.

[12] Ibid, p. 30.

[13]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6.

[14] 黄家基. 2006. 〈面對苦難〉《天風》中國基督教雜誌(08): 22.

[15]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6-637.

[16] Ibid, p. 635.

[17] Ibid, p. 637.

[18] Ibid, p. 637.

[19] Ricœur, Paul. 1967. The symbolism of evil. Religious perspectives. [Symbolique de mal.English]. 1st ed. Vol. 17. New York: Harper & Row, pp. 233-234.

[20]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8.

[21] Kearney, Richard. 2006. On the hermeneutics of evil.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 Morale (2): 202.

[22] Ricœur, Paul. 1967. The symbolism of evil. Religious perspectives. [Symbolique de mal.English]. 1st ed. Vol. 17. New York: Harper & Row, pp. 310-324.

[23]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9-640.

[24]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7.

[25] Ibid, pp. 640-641.

[26] Ibid, p. 641.

[27] 黄家基. 2006. 〈面對苦難〉《天風》中國基督教雜誌(08): 22.

[28] Ricoeur, Paul, and David Pellauer. 1985. Evil, a challenge to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3 (4): 638.

[29] 黄家基. 2006. 〈面對苦難〉《天風》中國基督教雜誌(08): 22.

[30] Putt, B. K. 1997. Indignation toward evil: Ricoeur and Caputo on a theodicy of protest. (Paul Ricoeur, John Caputo, theodicy under erasure). Philosophy Today 41 (3): 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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